夜风中飘来的异域琴声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使女奔向内院尖锐的惊叫。
谭威僵在原地,指尖还残留着推门时的触感。他望着仓皇逃向回廊的丫鬟背影,喉结滚动了一下,伸手将歪斜的官帽扶正无奈道:
“我是都督谭威,别叫了。”
声音穿透雕花木门,在寂静的院落里激起细微回响。
几个仆人自打进入这个院子后,几乎就没见过谭威,加上如今夜黑,便就没认出,如今知道是都督,一个个的都跪在原地,瑟瑟发抖。
此时门轴发出吱呀轻响,月光顺着门缝流淌而入,勾勒出一抹波斯风格的银线裙摆。
索拉雅垂眸行礼时,发间的绿松石坠子轻轻摇晃,在夜色中泛着冷光:
“原来是谭都督,贱妾不知都督临门,多有失礼。”
她抬起头,湛蓝的眼眸映着灯笼光晕,像是两汪盛满星河的湖泊。
“这曲子本是为打发漫漫长夜,不想扰了都督清梦。”
谭威的目光被她耳际若隐若现的金环吸引,那是波斯贵族特有的装饰。之前筹谋扩军的紧绷神经突然松懈下来,他不自觉向前半步,开口道:
“方才一曲,恍若置身大漠战场。不知姑娘可否再奏一曲?”
话音未落,索拉雅已侧身让出通路,身上的藏红花香气混着乳香扑面而来:
“都督肯赏光,是索拉雅的荣幸。”
屋内的琉璃灯将墙壁映成暖橙色,八音琴上镶嵌的孔雀石在光影中流转。索拉雅跪坐在羊毛毡上,指尖轻抚过彩漆琴身:
“都督想听欢快的《巴扎尔舞曲》,还是讲述英雄史诗的曲调?”
谭威解开披风随意搭在椅背上,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,想起今日收到的汉中战报,心中烦闷难消:
“姑娘最擅长什么,便弹什么。”
索拉雅的睫毛微微颤动,琴弦在她指尖下发出清越的共鸣:
“那就弹《阿拉姆汗的传说》吧。”
她的声音变得低沉,带着异域特有的颤音。
“阿拉姆汗是波斯最英勇的战士,他带领商队穿越死亡沙漠,用弯刀劈开强盗的围困,却倒在了最后一片绿洲前。。。”
第一个音符响起时,谭威感觉仿佛有战鼓在胸腔里轰鸣。激昂的旋律如狂风卷着沙砾扑面而来,他仿佛看见铁甲骑兵在烈日下冲锋,弯刀折射出刺目的光。
琴声陡然一转,变得悠扬而低沉,像是英雄在月下轻抚故乡的泥土,尾音又骤然拔高,如垂死的战吼,带着最后的悲壮与决绝。
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,索拉雅的指尖仍停留在琴弦上,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肩头,将泪痕照得晶莹剔透。
谭威这才注意到,她脖颈处戴着一枚古朴的银质护身符,形状像是展翅的雄鹰,那是波斯战士出征前,家人必赠的平安符。
“好一曲英雄挽歌!”
谭威抚掌赞叹,目光落在索拉雅泛红的眼眶上。
“姑娘指尖下的不只是音符,更是一个帝国哀歌。”
他忽然想起自己初入军营时的热血,想起在沙场上看着士兵倒下的无力感。索拉雅擦拭眼泪的动作顿了顿,将护身符悄悄掩入衣领:
“能得都督赏识,这曲子便不算白弹。”
谭威望着琴身雕刻的波斯花纹,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,忽然觉得这场相遇奇妙非常。
之前看密报的疲惫与焦虑,此刻都被异域旋律揉碎在月色里。
“在这西北边陲,能听到这般乐曲。”
他起身披上披风,嘴角不自觉抿了下:
“怪诞中倒透着股浑然天成的自然。”
索拉雅指尖轻触湿润的眼角,抬头望向谭威时,蓝眸中闪烁着别样的光彩。
“都督方才所言帝国哀歌,倒像是从乐曲深处望见了阿拉姆汗的灵魂。”
她的声音带着波斯语特有的婉转尾音,却突然挺直脊背。
“这曲子,本就是为真正的英雄而奏。”
话音未落,她已起身盈盈行礼:
“深居院墙,再激昂的战曲也会成哀歌,索拉雅恳请都督准我明日出门逛逛。”
谭威系披风的动作微顿,饶有兴致地打量眼前异域女子。月光勾勒出她高挺的鼻梁与坚毅的下颌线,全然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怯弱。
“自然可以。”
他笑着反问。
“姑娘可愿回西域看看?那里应还有你的亲人和故土。”
索拉雅的睫毛剧烈颤动,金质耳坠在脸颊投下细碎阴影。
“我的父亲已死,母亲。。。 在我被送来大明时便已离世。”
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,像是怕惊醒沉睡的往事。
“如今的西域,对我而言不过是地图上的名字罢了。”
谭威望着她发间晃动的银铃,想起昨夜琴曲里的悲壮。
“改日定要再听姑娘抚琴,也想听你讲讲西域的故事。”
他抬手示意,靴跟叩击青砖发出清脆声响。
“早些休息吧。”
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,索拉雅紧绷的肩膀才骤然放松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护身符,她本以为今夜要被迫侍寝,却不想这位传闻中的铁血都督,竟意外地君子。
翌日清晨,索拉雅换上一袭淡青色襦裙,铜镜里的汉人装扮让她恍惚。长袍上繁复的刺绣被素净的衣料取代,唯有耳畔的金环还固执地彰显着异域血统。
推开院门时,沙城特有的喧闹声扑面而来,商队的驼铃声、小贩的叫卖声、马车的辘辘声,混着烤羊肉的香气在空气中流淌。
得益于谭威推行的重商令,街道两侧商铺林立,戴着头巾的西域商人与穿着儒衫的汉人摩肩接踵。
索拉雅漫步其中,感受着布料店柔软的蜀锦从指尖滑过,看着香料铺老板用波斯语与顾客讨价还价,紧绷许久的神经渐渐松弛。
“去茶馆歇着吧。”
她体贴地打发走随行家丁,独自拐进一条飘着馕饼香气的巷子。
四方商铺的招牌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。
索拉雅刚踏入店门,便被货架上的铜器吸引,那些刻着藤蔓纹的水罐、镶嵌绿松石的匕首,分明是叶儿羌特有的工艺。
“这些物件看着稀罕。”
她装作不经意地询问,指甲却在袖中掐进掌心。
“是从何处运来的?”
店小二正在擦拭陶罐,闻言抬头,下意识的用纯正的叶儿羌语回应:
“贵客好眼力!小店货品皆来自叶儿羌国,连掌柜的都是从喀什来的。”
熟悉的乡音如同一记重锤,敲得索拉雅耳膜发疼。
她强作镇定地点头,目光却死死盯着货架深处的羊毛地毯,那编织手法、那图腾样式,分明是她儿时家中所用。
记忆如潮水般涌来,母亲哼唱的摇篮曲、父亲擦拭弯刀时专注的侧脸、使节团出发前热闹的饯行宴。。。
她下意识摸向脖颈的护身符,却惊觉指尖微微颤抖,自从被作为礼物送给谭威,她一直谨小慎微地隐藏身份。
可此刻,在这充满乡音的店铺里,在这熟悉的异域物件环绕中,那些精心构筑的防备,正随着心跳声一点点瓦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