驻地篝火旁,蒙古军士用生硬的汉话开口:
“你们圭圣军的箭阵。。。倒是有点意思。”
话虽简短,却让紧绷的气氛稍有缓和,随后在江宏业的示意下,几个机灵的士兵开始与蒙古领队套话。
江宏业望着天上的星斗,想起临行前谭威的叮嘱。琪琪格的命运、合布勒的态度、西北各部的平衡,都系在他这次出使上,他本死心仕途,得过且过,谁想到复起后一接手就是大事。
蒙古领队欲给使节搭帐篷,却被江宏业拒绝了。朔风裹挟着沙拍打着江宏业的披风,他望着眼前土坯垒砌的村落有些发呆。
“大人,这是附近唯一的落脚处。”
亲卫队长压低声音,手按在刀柄上警惕地扫视四周,江宏业点点头,随后带着几人入村,蒙古人也不再管。
当叩门声惊飞屋檐下的夜枭时,门内传来苍老的询问:
“谁啊?”
木门吱呀推开,油灯昏黄的光晕里,张大兴眯着眼打量这群陌生来客。听闻汉人二字,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泛起泪光,手颤抖着抓住江宏业的衣袖:
“老天爷!四十年了,终于盼到家乡人了!”
话音未落,他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。
消息像风一样掠过村庄,张家小院很快挤满了衣衫褴褛的村民,老人们颤抖着抚摸江宏业的官服,孩童们躲在大人身后好奇张望,女人们则偷偷抹着眼泪。
有人捧来陶罐里珍藏的奶疙瘩,有人将仅有的羊毛毡铺在地上,整个村子都因这群汉人的到来而沸腾。
“我给你们做面饼!”
张大兴执意要进厨房,老伴拽着他袖口低声劝阻:
“家里就剩半袋面了。。。”
老人甩开她的手,布满裂痕的脸上写满倔强。灶台里的火苗舔舐着锅底,江宏业站在门口,看着老人小心翼翼地量着面粉,每一勺都像是在称量珍宝。
面饼出炉时,香气弥漫小院,最小的孩子踮着脚,眼巴巴地望着木盘里金黄的面饼。
江宏业掰下一块递过去,却见张大兴脸色骤变,一把夺过面饼,巴掌重重落在孩子屁股上:
“不懂事的东西!这是给贵客的!”
孩子哇地大哭起来,惊得院中的鸡群扑棱乱飞。
。。。
“汉地官爷您吃,您一定要吃!”
老人双手捧起面饼,皱纹里都浸着恳求。江宏业望着老人浑浊的眼睛,忽然注意到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,那布料分明是中原十年前的样式。
当咬下面饼的瞬间,麦香混着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头,他强忍着情绪,将面饼咽了下去。
夜幕深沉,更多番村百姓打着火把赶来,白发苍苍的老妪颤巍巍地跪在他面前,用带着口音的官话询问:
“凌州的城门还挂着灯笼吗?黄河边上的柳树还绿着吗?”
年轻些的汉子则红着眼眶,说起当年全家被掳至此地的惨状。江宏业一一作答,声音逐渐沙哑,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,人群才渐渐散去。
院中木盆里堆满了面饼,每一块都凝结着沉甸甸的乡情。
后来他才知道,在这片土地上,面粉比金子还珍贵。张大兴一家为了这顿面饼,已经把下半月的口粮都拿了出来。
江宏业躺在临时拼凑的床铺上,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,心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感动与酸涩。
晨光微露时,尖锐的叫骂声撕破了村庄的宁静。
“你们这些贱汉!把粮食都给外人,为何不给我们!”
江宏业猛地坐起身,披风滑落也浑然不觉。院墙外传来推搡声、瓷器碎裂声,还有孩子惊恐的尖叫。
他冲向门口,眼前景象让他瞳孔骤缩,三名蒙古汉子正揪着一名中年汉人的衣领,皮靴不断踹向对方腹部。那汉人怀中死死护着个布包,散落的面饼碎屑沾满泥土。
“住手!”
性急的亲卫赵虎暴喝一声,铁塔般的身躯猛地撞开人群。蒙古胖汉尚未反应,已被一记老拳揍得踉跄后退,鼻血喷涌而出。
“反了你们!”
蒙古胖汉抹了把脸,对着远处帐篷大喊,顷刻间马蹄声由远及近,十余名挎刀的蒙古军士策马而来,弯刀在晨雾中泛着冷光。
圭圣军迅速列阵,盾牌相撞发出清脆的金属声。
江宏业注意到蒙古人握缰绳的手微微发颤,即便只有二十余人的圭圣军,气势也足以震慑常人。
“为何伤人?”
一名戴着狼头护腕的蒙古汉子用生硬的汉语喝问,目光扫过地上的面饼,突然嗤笑。
“为了这点破烂?”
。。。
“问他!”
江宏业指了指仍在喘息的汉人,那人艰难地抬起头,嘴角挂着血沫:
“他们。。。抢我们的口粮。。。”
话音未落,挨打的胖汉突然冲向一旁的张大兴,铁塔般的身躯带着劲风。
“老东西也敢多管闲事!”
他的巴掌尚未落下,亲卫陈七已闪电般扣住他手腕,反手一拧,疼得胖汉嗷嗷直叫。
“拔刀!”
蒙古军士们齐声怒吼,弯刀出鞘的寒光映亮众人面容。圭圣军毫不示弱,刀刃与空气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。
千钧一发之际,江宏业猛地抽出腰间令牌,黄绸上“土甘都督府令”六个朱砂大字在风中猎猎作响:
“我乃谭威都督使者!伤我即为宣战,谁敢造次?”
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,狼头护腕的汉子盯着令牌,喉结滚动了一下,他是知晓谭威作为的。
最后低声咒骂几句,猛地挥刀劈向身旁木桩,木屑纷飞中调转马头:
“退!”
马蹄声渐远,张大兴颤抖着抓住江宏业的衣袖:
“官爷,您救了我们。。。”
江宏业却望着满地狼藉,心中五味杂陈,面饼事件像投入深潭的巨石,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。
当他们的队伍离开村庄时,汉人痛打蒙古人的故事已传遍十里八乡。张大兴逢人便讲:
“那亲卫一拳就把蒙古汉打飞!”
“谭都督的使节腰牌一亮,那些蛮子屁滚尿流!”
村民们围在江宏业身边,听他讲述淳水大战的经过。当听到谭威设伏击败呼查哈时,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。
“谭将军真是咱们汉人的大英雄!”
白发老者颤巍巍地抹着眼泪,不出半月,简陋的农舍里纷纷悄然挂上了谭威画像,虽画工粗糙,却寄托着边地汉人对庇护者的殷切期盼。
这场冲突如同撕开了边陲平静的表象,将民族间积压的矛盾暴露无遗。江宏业在随记中写道:
“边民之苦,在于弱肉强食,而谭公之志,皆汉化而平等。”
江宏业临行前不仅僭越以谭威土甘都督的名义写了藩地汉民保护状,还留了许多钱财物资给此地汉民。
他一路记录一路宣讲,本为碾入尘埃的躺平罪官,如今却找到了苏武、班超之志。